你去那裏我便陪你去那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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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rles( 脑癌病人照顾者)

 

访问:王荣珍女士

 

资料整理:穆斐文女士
廖莉莉女士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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简介:

为了患上脑癌的未婚妻在馀生想过一些平静安然的生活,Charles 在壮年便与未婚妻移民加拿大,放弃香港前途无限的事业。经历十多年之後我访问他、他无怨无悔,只是告诉我作为家人,无论自己多麽紧张或希望帮助到病者,也得承认始终是当事人自己去承受所有压力与内心的恐惧。而作为照顾者,我们可以做的就只是陪伴。

(註: Charles 是Ginson 的未婚夫, Ginson是脑癌康复者,可参考Ginson访问—「走过死亡幽谷」。)

 

第一部份——事情的经过
第二部份——作为照顾者的心路历程
第三部份——对宗教和死亡的看法
第四部份——照顾者的角色

 

第一部份——事情的经过

王:Charles, 很高兴你接受我的访问,从照顾者的角度谈一谈多年来的心路历程。

或者先来介绍一下你自己。我知道你在上海出生,中学时才来香港,而你从小的志愿是做一名画家。

C:好的。

是呵,我在上海出生,直至小学毕业都与家人住在上海。童年的我,读书非常差劲,但是画却画得不错;学校乐於包容我这名学生,全因我可以代表学校出外参加画画比赛。所以在小学期间,基本上我只是画、画、画,完全没用心去学任何科目。到了升中时,我有机会来香港,当时家人和我也理解於香港教育制度下,我是难以再专心学画的,不过考虑过各方因素後,最终我还是决定来香港。

到港後,基於现实问题,我得把画画搁一旁,开始认真读书,大学毕业後随即投身商界。

但是当一个画家这梦想......我是从没改变过。

王:在2004年 Ginson 被确诊患有脑癌,没有手术可以做、甚至是没有任何治疗方案。根据肿瘤变异的情况,医生推算 Ginson 大约只馀六至九个月的生命。这对一个年青女孩来说实在是太「悲怆」了。

作为她的男朋友,我相信你当时也是极度震惊。可不可以谈一谈当年的情景,特别是你如何陪她渡过这人生最黑暗的日子?

C: 那回Ginson 在公司突然晕倒,刚巧我正公幹不在香港,一开始时我并没有太过震惊,因我知道她从小已有突发昏厥的毛病。只是後来才得悉这一晕,她竟逾一小时多没醒过来,续後连串检验报告出来後,才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。

其实当时一切也来得太快,根本不容我想太多。由於我有亲戚在上海从事医疗工作,我便马上请他们帮Ginson於上海和北京找名医,希望能够觅得较佳的处理方案。可惜,远赴上海北京及连日奔波於各大医院後,所得出的答案皆类同:就是肿瘤生於脑深处,做手术风险极高!而凑巧的是,当时我大嫂亦同患脑癌 (她於Ginson 发病前半年确诊的) ,她接受过两次脑部开刀手术後则离世,这直像给我们发「讯号」似的,故自此我们便完全打消了做手术这念头。

任何人突闻噩耗,难免会手足无措。虽然 Ginson 自小在外闯,已算是较坚强那种,但相信此刻她亦曾一度颓然。犹记得她後来分享:收到医院报告那天,她飞奔回家,马上到附近公园尽情跑步 (因她向来遇上任何烦恼便只管做运动)。平日跑十圈便叫舒解闷困,可那回她是从下午四、五时一直忘我地「丧跑」,直至公园管理员把她喊停,她才发觉已到了关门的晚上七时半。唉,那种心力交瘁,可想而知!

坦白说,作为家人,无论你多麽紧张或希望帮助到病者,也得承认始终是当事人自己去承受所有压力与内心的恐惧。而身为照顾者,当时我可以做的就只是陪伴,所以我便辞去工作,以腾出更多时间日夜陪伴在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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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部份——作为照顾者的心路历程

王:在寻找中你们一次又一次的面对失望,在这痛苦的过程中你是如何撑过来的?

C:当然我尽了最大努力,希望可帮 Ginson找到一个不同的答案,但无奈到最後找不到便是......找不到。可能我是一个顺应天命的人,大家自问已尽了最大的努力,事已至此,便得接受。何苦再作顽强抗拒?只会徒费精力,於事无补。

王:之後Ginson决定要去流浪,而去的地方西藏、印度和斯里兰卡又异常偏远。相信对很多人来说这都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行为,万一在异邦出状况怎办好?当时你有没有想过要阻止她?又或者陪她去?

C:一开始时听她列出的外遊国家确感惆怅,但静下来想想,其实当时她除了身体有些少虚弱之外,大致上没有什麽问题。我知道她毕生的梦想就是去这些地方,我觉得我应该尊重她意愿,不应该去阻挠她。正如她知道我一向最爱的是画画,她向来亦很支持我。来到这生命的重要关口,给她圆梦是我觉得更应该的。

虽然她锺爱的地区确实较偏远,可幸当时亦有她一众死党结伴同行。因当时我虽辞退了公司执行董事一职,但业务上亦非说走即走,仍需打点好手尾,但一有时间空档我也尽量陪她走访一两个国家。而其他旅程,Ginson 与友人时刻与我紧密联繫,一切也算顺利。

王:Ginson在浪遊时,收获不少启悟例如人与大自然的密切关係、人生意义等。之後她欲移民海外,开展新生活。但当时你在香港的事业可说是如日方中,陪她远走即等於放弃香港的一切。当时要作这抉择,是否有很大的挣扎?

C:老实说,在Ginson 病发之前,我俩在香港商界打拼,工作极之繁重、经常聚少离多。但我们觉得心灵上总是空空的,所以一直沿途去寻找人生中更重要的东西,亦曾作多方面尝试,例如学习禅修、瑜伽等。

当时我与她的工作压力已非常之大,真的是时刻感到压力超载、身心疲惫!我不时已在想,离开也是迟早的事。所以我不是为了Ginson牺牲我的事业,只不过是她的急病像在唤醒我,早些退下来而已。正如我之前有提及,我向来是一个顺应天命的人,既然上天如此安排,我便乖乖配合好了。

由於我与家人早年已移民加国,故与Ginson 回多伦多安顿下来,好好静养与开展新生活,自是顺理成章。大概是这突如其来的重击,让我俩醒悟......慢下来好好享受安逸的生活比一切要紧。

王:来到加拿大之後,你重拾儿时梦想— 当回全职画家。人生的轨迹自此彻底改变。多年後回望,你对当年这决定有什麽想法?

C:安顿於多伦多後,我们便展开新生活。我得以重拾画笔、重投油画的世界。来到2009年因缘巧合下,我重回杭州中国美术学院进修,令我获益良多!而 Ginson则继续她遊走世界的大计。或许大家同在竭力实现自己多年的梦想,我俩变得惬意多了。我们从多年来「上紧发条」的生活得以缓缓放慢步调,并热爱起每天的「慢活人生」。

原来远离物慾世界,回归到简樸与自在的生活方式真是我们最嚮往的。

当年这一记恶耗,箇中暗藏惊险,但我始终相信,只要顺天之道而为,坚韧走好每一步,自会另有新机。现偶尔回望,虽这绝症一击,迫我俩改写了人生航道,但这更教我深信,一切皆是最好的安排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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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部份——对宗教和死亡的看法

王:请问你有没有宗教信仰 ?我是想探讨Ginson 和你在面对人生如此大的衝击之际,宗教可有担当任何角色?

C:我来自一个基督信仰的家庭,从我爷爷开始三代都是基督徒。我童年时也去过主日学,但总的来说,我不算是太相应。

而在我和Ginson的关係中,她一向都是先行者,而我则乐於陪同。由於她特殊的人生际遇,她做过很多方面的探索,如研究不同宗教、学习瑜伽、襌修等。我相信我们在信仰方面是一致的。整体而言,我觉得所有宗教都是好的当然指的是「正信」或正确信念,旨於引领信徒寻找生命的意义,只是大家用的词彙或说法不同而已。

王:那麽对死亡的看法是怎样?又或者换过角度来说——对生命的看法又是怎样?

C:整体而言,我和Ginson 对人死後发生什麽事没多大兴趣,用做生意的角度来形容,就像一些期票,为什麽需要在意呢?我反而觉得真实的世界就在目前,人生最重要就是活在当下。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,只是一个记忆;将来的只是一些推断或预测,没有人确切知道到底会是怎样。

只有 present moment 此刻、当下才是真真实实的、才是把握得到的、才是最重要的。

王:我想和你分享我非常喜欢的一段小诗:

Yesterday is history;
Tomorrow is a mystery;
Today is a gift of God, which is why we call it the present.

昨天已是历史
明天不知如何
今天是上帝的恩赐
它便是「当下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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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部份——照顾者的角色

王:之後就是最重要的问题——怎样能做一个好的照顾者?

C:除了我个人经验之外,在多伦多,我和Ginson 有做纾缓治疗的义工,这亦令我对这个课题加深了了解。

作为一个照顾者,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令患者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病人。如果患者体力良好,那麽我们就应该让他照顾自己,过正常的生活。因为他还是一个有能力的人,我们不应褫夺他过正常人生活的权利。

就好像Ginson,虽然当年医生宣判她有脑癌,但她「行得走得,我不想因为她背负著一个医学名词(什麽神经胶质纤维瘤)就不容许她寻找生命的乐趣与意义。

第二就是照顾者最好能够协助患者建立一个奋鬥的目标或人生志向Target or life mission ,例如是老人家的话,可能是希望见到女儿结婚或孙儿出世等等,那麽患者才有鬥志和动力去面对顽疾与过好每一天。如果患者意志消沉,照顾者便应想办法激发他去构建一个努力的目标。

王: 可否说说如果患者和照顾者是夫妇的关係,你有什麽看法?

C:如果是夫妇的话,那大家最好有关爱和共同的目标。照顾者亦应尽一切努力去帮助患者完成他人生的梦想。

曾遇过有一些夫妇,子女长大後有各自的生活,夫妇间像再没有什麽interface联繫似的,甚至关係变得疏离或冷漠。若当一方患病,另一方不表关怀,那麽病人会觉得即使战胜疾病,那之後的生活还不是同样没趣!

相反,如果夫妇双方恩爱,照顾者和患者一同思考与探讨於人生中有哪些愿望或梦想望能实现,之後大家共同计划与付诸行动,那就能令患者有动力及比心机好好活下去。

「共同的憧憬和目标」是做任何事最大的动力。

王:可不可以用你自己和 Ginson 为例和我们解释多一点?

C:嗯,Ginson 一向兴趣多多,一会儿又去做瑜伽、一会儿又去打拳,当然她最喜欢的是旅行。但是我就想除此之外,还可以多一点什麽?有什麽可以更激励她发光发热?

有一年她去扬州高旻寺参加一个禅修营,回来之後她有感而发,写了一篇散文分享箇中体悟。遂投稿予一家杂誌社,岂料反应很不错。我详细阅读她那文章後,也觉得她写得真的蛮好;於是便鼓励她不妨试试在写作方面发展。之後她越写越起劲,觉得如果自己的遊历故事能感动到别人、帮助到别人,那她的生命便更丰盛。

其实在高旻寺此旅之前,Ginson从来没有公开发表过任何文稿的,一个机缘,就此掀开了她人生中最宝贵和重要的一页。

作为旁观者,我见證到她多年来在写作的领域中,不断发掘与寻找到自己生命中更深层次的意义。她更像是一下子点燃起生命火炬般,越发起劲与积极地边遊走、边写下篇篇正向的文章,和读者们分享。

而刚好我的画作亦可点缀其中,这样共同创建些正能量读物予坊众,便自然成了我俩生命的动力之源。

王:我看过Ginson 写的书,感觉到她对生命的热忱。书中的插图都是你画的油画,你们真是最佳拍档呢!

在照顾病人之际,照顾者自己亦难免有恐惧、伤痛和压力。从你个人经验之谈,你觉得照顾者应怎样装备自己呢?

C:从现实角度来看,作为照顾者,我们真的需要强化自己的生理身体和心理心智,因为患者需要我们的支持,我们要给他们信心。

照顾者在不同阶段需面对不同的问题和焦虑,而过程可以是相当漫长的!情绪或易变得脆弱。照顾者要有能力 sustain (持续);sustain 的不仅是病人,还有自己。故照顾者亦需找到自我缓解与充电的方法,学懂平衡身心才更能帮助患者走远路。在整个过程中,正向与乐观、信心及坚持至为重要。

王:走过万水千山,现在回望一切,你有何感想?

C:我觉得非常感恩!我和Ginson都从病苦中,找回人生最重要的东西。於我而言,我可以实现儿时的梦想 -- 当一个画家;而她则可透过写作和当义工来发挥生命意义。

曾有朋友问:「究竟是我令 Ginson 找到她的人生意义还是她令我圆梦?」我只笑笑,真的说不出来。不过这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俩皆找到彼此理想的人生;现过著反璞归真的生活,於心灵上更感踏实与满足,真的就是这句知足常乐!

王:非常感激你接受我的访问,和我们分享了那麽多。

C:不用客气。

(於2021年4月定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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