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片烏雲背後都有一線銀光

 

范徐麗泰女士 (乳癌康復者和肝癌病人照顧者)

 

訪問:王榮珍女士

 

資料整理:穆斐文女士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廖莉莉女士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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簡介:

范徐麗泰女士曾是癌症病人亦是照顧者──自己曾患乳癌;陪伴和照顧患上肝癌的丈夫;並與曾因免疫系統問題而需要換腎的女兒一起走出死亡幽谷。現在深感each day is a new day in my new life(每天都是我新生命新的一天),決定要好好做一個癌症康復者 (survivor) 和一個自在、安樂的人。在這篇訪問中她會和我們談一談多年來的心歷路程。

 

 

第一部份——病發和治療過程
第二部份——治療的後遺症
第三部份——患癌症的理由
第四部份——如何面對逆境
第五部份——康復者的心態

 

第一部份——病發和治療過程

王:Rita,今天非常感謝你接受我訪問,談一談你當年患乳癌的經歷和如何走出陰霾。

范:不用客氣。

王:請問你是何時及如何發現你患上乳癌的呢?

范:是2001年。

其實應該由我先生患病開始講起。

我先生在年輕的時候,因為有胃病而試過胃出血,其中一次因為輸血而感染了丙型肝炎 ,後來更演變成為肝癌。我們一直尋找不同的治療,到了2001年,他要接受一輪治療,每天都要去醫院「吊藥」數小時,那我便帶一本書去陪伴他。有一天醫生和我說:「反正你在這裏閒著,有沒有興趣做一個身體檢查?」我聽了也覺得這是一個蠻好的建議就去做了。出來的報告指出一邊乳房有陰影、臨床檢查也發現有硬塊,醫生對我說我可能患了乳癌,要進行更詳細的檢查。

檢查過後等結果,我照常的生活,星期二和我先生一起去深圳打高爾夫,在吃午飯時, 收到醫生打來的電話,叫我星期四去見他。放下電話,我先生非常擔心說:「你覺得會不會有事?」我說:「一定有事,否則醫生為何那麼急要見我。」但我告訴他憂慮是沒有用的,我們還是好好的繼續吃飯吧。

星期四我去見醫生,果然是乳癌,尙幸只是第二期。醫生告訴我,可以做局部或全部乳房切除──局部的好處是對外觀沒有那麼大的影響,但復發的機會可能大一些。我又去看了另外一位醫生,尋求第二專業意見,最後都決定進行全部切除。在切除乳房的時候 ,醫生亦同時把18粒淋巴核和有關的淋巴腺切除。

手術非常成功,第五天我便出院了。其後我接受了放射治療,以減低日後癌症復發的機會。電療的好處是它並不疼痛,只不過是在治療後皮膚會有像是被灼傷的反應,需要用紗布好好的保護。在治療的日子裏,我在醫院認識到其他病友,大家都很熱心,和我分享很多食療等的資訊,令我覺得在患病時,有人同行是非常好的感覺。

為防止癌症復發,我還服用了近十年的「抗雌激素」(Tamoxifen)。在治療期間,病人會發現有那麼多東西需要記:曾經服用過什麼藥物、反應如何、現在正在服用什麼藥物、次數和份量等等。於是我把所有資料臚列成為一個表,方便查核。當我把這個表給醫生看的時候,他也讚我非常有系統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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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部份——治療的後遺症

王:治療之後有什麼後遺症呢?

范:最大的後遺症就是是淋巴水腫,因為我割掉了18粒淋巴核和有關的淋巴腺。

在手術治療之後,醫生和物理治療師都告訴我,一定要勤做運動,否則水腫的情況可以很嚴重。在頭半年我每天都去行山,努力的做各種運動,情況還算可以。但過了半年之後,我的意志力就漸漸薄弱,工作又非常忙碌,慢慢就疏忽了做運動的需要。之後一連幾個月我一點運動也沒有做。

逐漸我發現我的手臂腫脹得非常厲害,嚴重到我不能把我的手臂穿進西裝褸的袖管。這個時候我便急急去籌組補救的方法——包括去找物理治療師、直接從美國網購壓力袖、做淋巴按摩、接受中醫治療包括推拿、針灸和拔罐,希望能解決問題,但都沒有什麼改善。那段日子我覺得非常困擾,所以我奉勸所有患乳癌的病友千萬不要懶惰,一定要勤於做運動,否則到問題惡化時才試圖去解決,便會事倍功半。

王:那後來又怎樣?

范:那我唯有一直不斷的努力啦!終於過了一段頗長的日子,問題慢慢得到改善。我記得那一天當我可以把我的手臂穿進西裝褸的袖管的時候,我是多麼的喜悅!人就是這樣,很多時都take things for granted(廣東話是「老馮」),直到你失去才知道它是如何重要。

多年來這個淋巴水腫的問題一直困擾我,但世上的事情有時很奇怪,在COVID-19這段期間,可能是因為「沒有街去」,我每天便起碼睡八小時。同時我因為已從不同的公職退下來,多了很多時間休息。淋巴水腫的問題竟然好了很多。

王:我覺得足夠休息是一個最重要的因素。其實那麼多年你都太過鞭策自己的身體,就算病了你也沒有讓它好好休息,所以免疫力、血液循環等都不好。我覺得壓力是我們身體的最大的敵人,而休息是最好的盟友。

除了做運動之外,你還有沒有做其他事情令到自己康復得更好?

范:那便是在飲食上小心一點,人家告訴我因為乳癌是和荷爾蒙有關,所以我便盡量避免吃雞(含動物雌激素),不過,在停服「抗雌激素」後,我已經不戒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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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部份——患癌症的理由

范:剛才你提到壓力的問題,其實我有一個訊息想和大家分享——就是我認為我患癌症的理由是因為長期都生活在壓力之下。所以無論生活有多忙,大家都一定要注意自己的精神健康。

我是在2001年證實患上癌症的,其實在患病之前十多年來我都長期生活在很大的壓力之下。一方面是公務繁忙;而更重要的是家人患病令我非常擔心。

我是在八零年代中開始公職工作,那時我是一個新丁,很多東西都不認識,剛巧碰上越南難民的問題非常辣手,我常常想怎麼可以幫助解決這個問題,而當看見情況惡化的時候,便感覺沮喪和憂慮。

正如我先前所說,我先生在年輕的時候便患有胃病。1975年他做了一個胃部小手術後, 就去新加坡出差,在那裏和同事在晚上喝了一些啤酒,次日返到香港家中便昏迷了,送到醫院搶救時輸了很多血,生命是保住了,但很不幸卻從輸血中染上丙型肝炎,當時沒法醫,只能盡量保肝,令我一直擔心。到了1994年,我在加拿大讀中學的女兒發燒,由於她當時正在考試,所以便捱了三個星期,等到考試之後才告訴我的友人。友人把她送往多倫多的Sick Kids兒童醫院。入院後醫生發現她的血液內充滿白血球,要進行洗血,友人立即通知我和我先生,當時我在北京開會,旋即飛往多倫多。見到醫生時,他告訴我們女兒的免疫系統出了嚴重問題,不斷攻擊自己的身體而導致兩個腎臟都被破壞,需要洗腎和接受其他多項治療。

在治療了一段日子之後,醫生容許我把女兒帶回加拿大的家中休息。但在一個晚上她突然抽筋,我們立刻把她送回醫院。醫生用一切方法去停止她抽筋但都好像不太奏效,終於將她全身麻醉,之後把她送進ICU繼續治療。我記得在她昏迷期間我問醫生她的情況如何。醫生說希望治療能發揮作用;否則她的腦部便可能受破壞,而智力會倒退至兩至五歲。

第二天她甦醒後我去看她,一進房門我和她說:“How are you?” 她回答:“Who are you?” 我便回答:“I am Rita Fan.” 她說:“Nice to meet you.” 她明顯不認識我,她的記憶力出了問題。醫生看到我焦慮無比,安慰我說她可能需要一些時候才能復元。我們唯有默默的等待——等待時間來治愈她。

第三天我再去探她,那天我隨意的穿了一件外套,她見到我就說:“Why are you wearing my cardigan?” 她居然認得出是她的外套,這就表示她已恢復了記憶!你可以理解到我當時的心情。

王:唉,心情實在是好似坐過山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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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:中國人說「禍不單行」,這也有時是真的。我的先生飛到來加拿大看見女兒這樣,當然極度心痛。從醫院回來,他忽然覺得頭暈,躺下後我為他量血壓,血壓很低,我立刻把他送到Toronto General Hospital,果然是內出血需要進行急救。        

到了這個時候,我真的覺得撐得太辛苦了!我打長途電話回香港叫我的兒子飛過來,其實他那時也只不過是一個中學生,但起碼來了可以幫忙陪伴爸爸,令我多些時間照顧我的女兒。

之後有一段日子我們便在兩間醫院之間穿梭,慶幸的是原來Toronto General Hospital 和Sick Kids之間是有一條行人隧道的。在女兒離開ICU的第三天,經她的主診醫生批准 ,我借了一輛輪椅,把我女兒推過來看爸爸,她爸爸看見她,狀況便好了一半。她逗留了一會便站起來,在他爸爸面前走了幾步。我當時都覺得有點奇怪她為什麼這樣做。後來她告訴我:「如果我不是這樣做,我走了之後,爸爸可能會擔心我是不是下半身癱瘓了。」

再過了一段日子,當我先生和女兒的情況都穩定,我們便飛回香港。由於我女兒的兩個腎臟已遭破壞,唯有進行洗肚,我亦去積極探索捐腎的可能性。在不同的檢查之後,發覺整個家庭中唯有我的腎臟適合女兒。我毫不猶豫的請醫生安排捐腎手術。終於在1995 年12月,我們進行了該項手術。

手術過了四天我便可以出院,也沒有什麼問題。但是我的女兒對外來的腎臟排斥(這是很普通的)要繼續留在醫院治療。尙幸的是經過一輪掙扎和在醫護人員悉心照顧下,她終於可以克服問題,出院和繼續她的學業。

不過,過了數年我先生患上了肝癌,在2000年他進行了手術切除,但兩年後,肝臟內又發現癌細胞,醫生考慮過很多治療方案但都因種種理由沒有施行。我們在沒有辦法之下唯有想嘗試中醫。當時我對這個課題完全沒有認識,所以當有朋友介紹一個自稱有辦法治療我先生的中醫時,我們便讓他治療。但是後來我覺得他完全是騙人的。我先生終於在2004年離世。

王:在這一連串的不幸中,你可有埋怨上天對你不公平和憤慨?同時如何控制自己的負面情緒?

范:我記得當年當加拿大醫院致電告訴我女兒患病時,我極度震撼,放下電話之後便躺在床上。我當時的反應就是「為什麼?」,「為什麼這樣不幸的事情不發生在我身上,而發生在我女兒一個如此年輕的人身上?」。

但當我慢慢冷靜下來,我便知道這個時候再埋怨是沒有任何意義。她是在一個非常危險的處境中,我需要做的就是去陪她和幫助她走出難關。而之後的日子便是不斷的努力解決各種問題,也沒有時間去想和抱怨了。

之後每次發生問題我都是抱著這樣的態度,不是沒有痛苦,但唯有積極去面對。

多年來回望,當時發生的事情極屬不幸,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的。我女兒告訴我,在她的成長期間,我因為工作繁忙很少陪伴她,雖然我告訴她我很愛她,但她沒有什麼特別感覺。發生了這件事,她看見我真的可以為她什麼都放下,終於相信我說的是真的。同時在危難中,一家人互相倚靠、互相扶持,關係變得非常親密。

王:我記得很多年前我聽見你在一個電台的訪問中說:“Every cloud has a silver lining” “(每片烏雲背後都有一線銀光)”,這真是非常對的。

 

 

第四部份——如何面對逆境

王:請問你可有宗教信仰?

范:我之前是沒有宗教信仰的。

但有一天我到醫院探望女兒之後,回家途中看見一間名叫「湛山寺」的寺院(在多倫多),我便下車走進去。在裏面我看見一尊觀音像,她的樣子非常慈悲和祥和,我看了覺得非常心安。當時我在心中默默對她說:「如果我女兒可以康復,我將會每次看見你都尊崇你。」之後當我心煩意亂的時候我便會念念「心經」,覺得心境會慢慢變得安寧。

王:宗教真是有神奇的力量。

作為一個過來人,你有什麼意見給我們的病友?

范:我認為第一就是千萬不要不斷憂慮,要盡量放下,因為憂慮是沒有用的,治療的事就交給醫生吧。

第二就是take life as it is and don’t argue,就是接受發生在你生命中的事,不要太怨憤和不甘。應該把精力放在積極面對問題方面。

第三就是為你愛的人著想,盡量努力保持樂觀,因為如果你太痛苦,你的家人亦會很痛苦。

王:明白。那麼你又有什麼意見給我們的照顧者呢?

范: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給病人希望(give and sustain hope),因為如果沒有希望,日子將更難過。我記得在我女兒病的時候,我和她討論她希望自己將來的人生是怎樣?我知道她一直很想做醫生,便和她討論可以怎麼達致這個目標。我覺得光是安慰是沒有用的 ,不如提供一些她有興趣的課題讓她積極思考和期盼。

其次就是盡量為病人製造一些快樂的感覺 (create happy feelings),例如他喜歡吃什麼你便陪他吃什麼。老實說,我們沒有本事為他解決患病的問題,但在滿足他不同希望的時候(fulfilling small wishes),可以為他帶來短暫的快樂和被愛的感覺。這對病人來說是很重要的。

最後就是陪伴。我覺得照顧者不需要太過殷勤,每一刻都問病人有什麼需要,有時這反而會令大家都覺得疲倦。只要默默的陪伴在他身旁,讓他知道他有什麼需要,你都會在那兒,那便很足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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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部份——康復者的心態

王:經過萬水千山,請問你現在的心態如何?

范:我覺得做人最重要的是「輕鬆、自在、安樂」,我會循著這個方向生活。現在每天早上醒來,我就會告訴自己each day is a new day in my new life,我要好好掌握和好好享受它。

王:非常感激你今天接受我的訪問,和我們分享了那麼多!

范:不用客氣。

(於2020年12月定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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